愿望之壶

*舟浮梅/梅浮

*5-10后续,部分情报是我编造。

 

 

罗德岛、龙门、整合运动,三个组织交锋后的场面如飓风过境,寸草不生。梅菲斯特和浮士德站在小屋前,干粮已经吃完,他们身上只剩下弩炮、法杖和空无一物的背包,外加一个捡来的金底水壶。

“就是这里?”

“嗯。”

浮士德将梅菲斯特下半张脸上的围巾裹紧以免他被灰尘呛到,然后伸手推开厚重的木门。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昏黄的暮光射进室内,照亮空中游弋的浮尘。

半天前他们草草治疗好伤口,一路向北,所过之处只见废墟与焦土。夕阳迫近时,他们终于在某座城的郊区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子,有点破,但胜在五脏俱全。简单打扫后已经是晚上,他们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铺上床,在老旧的壁炉里升起火,就算整理完毕了。

“被子不够,半夜会冷。”浮士德给炉火添柴,“我们得一起睡。”

梅菲斯特好一会儿才作出回应。

“……好。”

浮士德把装满水的水壶架到火上,然后回身看他。梅菲斯特脱了鞋蜷缩在床角,手指死死抠住身下的被单,手背上和脚踝边青筋凸起,像只警惕的幼兽。浮士德坐到他身边,他便挪动身子贴过来,戴手套的手指动了一下,轻轻地拈在浮士德的手上。

“浮士德,”他小小声地叫,“我不相信……我们没有失败,对不对?我不相信……”

浮士德垂下眼睛。他并不说话,只是把梅菲斯特的手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少年的手裹在皮革里,柔软而细嫩,带着微微的颤栗。

梅菲斯特瞪大眼睛:“回答我!浮士德!”

“……”浮士德轻声说,“我去联系W。”

“不!不要叫她!”他不出意外得到了激烈的抗议,“我们过几天……过几天再联系塔露拉姐姐……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梅菲斯特神经质地咬着大拇指关节,莹绿的眼睛如兽瞳般雪亮,暴怒和脆弱在他眼中杂糅着,雷暴般翻搅。

哪怕被叱骂为疯狂的暴徒,哪怕差点在赤霄下丧命,哪怕手下的部队全灭,哪怕如丧家之犬般逃亡,梅菲斯特也保有自己的骄傲。他并不傻,增援在战场上关乎性命,塔露拉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如今就算他再不想承认,也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处境。

浮士德跟着我。他想,如果我……浮士德会安全吗?

水烧开了,在壶里骨碌碌地响。浮士德没有打断他的思索,只是起身把水倒好,然后又回来坐在他身边。

他一坐下,梅菲斯特立马就靠上来。浮士德迟疑了一瞬,缓缓伸手揽住他,梅菲斯特便又得寸进尺地钻进他怀中,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喉间发出猫科动物般惬意的咕噜声。

此次失败后他变得极度乖巧,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浮士德,叫后者没法拒绝。又有谁能拒绝梅菲斯特呢?哪怕他领口还有血迹,哪怕知道这个人曾经下令屠城……这男孩是罂粟,是裹藏剧毒的糖果,甜美又酷烈,但让人趋之若鹜。

梅菲斯特抓着他的手指把玩,动作轻缓,浮士德能感到他逐渐平静下来的心绪。常年练弩的手上厚茧重重,被摸的人没有感觉,摸的人却觉得有点痒。

“你皮肤好粗……啊,不想回去,我们该怎么办呢,”梅菲斯特一边摆弄那只杀人的手,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嘟囔囔,“浮士德,浮士德……你的伤……” 

“不要紧。”浮士德把胳膊朝他那里伸过去一些,用另一只手端起温水,“先度过今晚。”

梅菲斯特就着他递来的杯子喝了口水,动作一顿。

“三天。”他突然说,“给我三天时间,然后我就联系塔露拉姐姐,先让我想想……”

“好。”浮士德对梅菲斯特一向纵容,“该休息了。”

他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下床去确认门锁。梅菲斯特铺好床,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把他拉进被窝,然后裹紧了还算有点厚度的绒被。切城以北都是寒冷之地,物资不足的状况下他俩只能和衣而眠,梅菲斯特把他的外套拉链拉开一点,又扯低他的领口,口吻一本正经:

“衣服太紧的话睡觉的时候会勒着。”

“……嗯。”

“晚安,浮士德,祝你好梦。”

“……你也是。”

梅菲斯特满足地舒了口气,带着满身的硝烟味和细碎伤口进入梦乡。

 

没有闹钟,窗帘又厚,他们收拾完毕后紧赶慢赶,才没有错过城郊早晨的集市。移动商贩在城边聚集,摊子大小不等,安努拉人和拉特兰人热情吆喝,甚至还有面色阴沉的瓦伊凡和几位美貌的黎博利。食物和布匹很快采买完全,梅菲斯特不想回去,就拉着浮士德闲逛。

钱财是梅菲斯特从路过的商人身上偷到的。整合运动最嚣张的指挥官大概没有想过自己的法术有一天会用在偷钱上,一开始脸色很不好看,买下一袋来自谢拉格的畅销糖果后又瞬间乌云转晴。战场外的梅菲斯特像个小孩——或者说,他本来就该是个普通的萨科塔小孩,和他的同族一样容貌精致、充满活力,只是矿石病和天灾把他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浮士德,不要生气啦,”此刻他正举着糖凑到浮士德身边,试图将其塞到后者嘴里,“来,张嘴,啊——”

“……我没有生气。”浮士德硬邦邦地说,“买你自己喜欢的就好。”

按理来说,一天生死奔波后,昨晚他俩应该睡得很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梅菲斯特夜半惊醒,蹿下床握住法杖,发出魔鬼般的怒吼与诅咒:罗德岛的卡特斯术士和龙门近卫局长官在他嘴里被剥皮抽筋,尸身焚焦后钉上罗马式的十字架。浮士德反应迅速地制住他,但仍挨了两下。白发的男孩在他怀里尖声啸叫,翻转腾挪,好像在忍受酷刑。

他完全安静下来时已经过去十分钟,浮士德满身大汗,颊侧的黑鳞上有一条细小而突兀的白痕——那是梅菲斯特的指甲留下的。梅菲斯特在他身侧抽噎,哆哆嗦嗦地伸手抚他的鳞片,迟疑着与他脸颊相贴,好像这样就能治愈抓伤。

“浮士德,浮士德,”他喉音嘶哑,“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睡吧。”浮士德为他盖上被子,“我在你身旁。”

炉火早已熄灭,但浮士德看得清,梅菲斯特脸上冷汗涔涔。

浮士德轻易地在战场上取人性命,却不擅长体察内心,所有的沉稳和温柔都是责任感所致,仿佛天经地义。现在他看着梅菲斯特并不安稳的睡颜,突然想起以前在书上看过的话:一个人受到精神上的打击时,最大的伤害不在当时,而在于事后连绵不断的噩梦。

他只能守着梅菲斯特过了一夜,晨光熹微时才疲惫地睡去,没过两小时又被叫醒,脸色比平时更灰败,绿瞳中的红点像火在烧。这幅模样比昨晚的梅菲斯特更像恶鬼,无怪乎后者觉得他在生气。

但事实上他没有。浮士德永远不会对梅菲斯特生气。

他们前往集市的西边,那里是老商人的聚集地,香熏与帐幔层层叠叠,在晨光里隔出一方神秘的峡谷。匹特拉姆老者在角落里吞云吐雾,周围是一圈年轻的流浪者——这个种族出人意料地长寿,见多识广而不卖弄,大家都愿意听他们的故事。梅菲斯特拉着浮士德过去的时候正听到他迟缓的言语:

“……所以那年轻人说:‘如果你是魔鬼,你要如何证明自己?’魔鬼思索半晌,说:‘我赐你一件宝藏,你自去寻找。在往北的路上见到一个金底水壶,拿起它后你可以许愿。’”

“蠢笨的魔鬼。”梅菲斯特在人群后点评,丝毫不减音量,“他应该先施展一点简单的法术,用所谓奇迹取信于人岂非简单?”

几个年轻人投来愤怒的眼神,但老者置若未闻:“魔鬼接着说,‘但水壶只能用三次:第一次许愿的机会送你,你心中所想自会实现;但第二次许愿,你就将与我紧密联结。’”

浮士德盯着梅菲斯特后颈上露出的一小节白皙皮肤出神,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俩昨天捡到的金底水壶。心有灵犀似地,梅菲斯特回头对他眨眨眼,用口型说:回去看看?

“年轻人跃跃欲试地追问:‘那第三次呢?’魔鬼笑道:‘第三次愿望生效后,你的灵魂归我所有。你得到人世间所有美好,但死后绝无可能进入天堂,再也见不到太阳。’”老者在石头上磕磕烟袋,“年轻人不以为意,他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纵情声色。他答应了魔鬼,找到了水壶,心想:我处境狼狈,先要求什么好呢?”

人群中响起讨论的嗡鸣,背井离乡、一贫如洗的人们为虚幻的财富喝彩。他们背后,白发的术士与黑发的狙击手不见踪影。

 

“神奇的水壶。”梅菲斯特叉腰站在壁炉前,又补充说:“据说神奇的水壶。”

他身后,浮士德整理床铺、更换灯泡、摆放书籍,又清点食品,任梅菲斯特对着水壶神神叨叨。梅菲斯特向来是个奇怪的矛盾体,他穿着整洁、谈吐得体,有优秀的指挥才能,却疯狂肆虐,只为私欲而战,最终节节败退。相比之下,浮士德是另一极端。他服从命令,少言寡语,战斗能力出色,沉稳又克制。

他习惯了梅菲斯特的风格,因此不受影响。他是刀剑和弩炮,也是拴住疯狗的口枷与缰绳。梅菲斯特对着水壶发疯,他只会说:“梅菲斯特,午饭好了。”

于是梅菲斯特乖乖地去吃午饭。

集市上买来的食品足够,一盘培根煎蛋配上酸甜的苹果汁和浇上橄榄油的生菜,对于逃亡者来说简直是顿丰盛的大餐。浮士德的厨艺马马虎虎,梅菲斯特却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不忘送上热情的赞美,然后拖着浮士德站到水壶前。

“第一个愿望是免费的。”他严肃地说,“这个机会留给你。”

“……你自己用吧。”

“不行,快许愿!”梅菲斯特抓着他的袖子,“快点,浮士德——”

浮士德拗不过他,开始思索愿望。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无非是梅菲斯特的又一个心血来潮的玩笑,不能太过认真,也不能随意对待。他想起出逃前罗德岛那位卡特斯术士的话:就连你身边那个带鳞的男孩也未必和你同心,他的思绪里充斥着混乱和悲伤……而他当时反驳:你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某种意义上他俩的话都并无错误。浮士德不可能许愿让梅菲斯特离开整合运动,但他绝不会离开梅菲斯特。

“负责完成愿望的是魔鬼吗?”他罕见地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梅菲斯特莹绿的笑眼像一弯新月,隐隐泛着绮丽的金色:“你说呢?”

三天时间,第一天才堪堪过半。他们缺什么?生存物资暂时不成问题;他的弩炮倒是有点卡壳,但那不是重点。

“我许愿……书。”浮士德说,“人们总要阅读。”

……是否要把灵魂交给魔鬼也是未知的事情。那么,如果有能让梅菲斯特满意的东西,就让魔鬼送上吧。

梅菲斯特总算放过他,独自研究门口的老树去了。浮士德松了口气,却没看见白发的少年摸着粗糙的树皮,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来。

“浮士德呀,你怎么能许这种愿望呢?”他轻声说,“我嘛,就许愿要机油吧……弩炮总是需要保养的。”

 

奇迹的降临向来悄无声息。梅菲斯特这一晚的惊醒是短暂而安静的,而第二天的集市上出现了书商和机械工。前者自称来自谢拉格,搭了喀兰贸易的顺风车;后者则是个阿纳提,说自己有亲戚在某个研究矿石病的企业当工程师。幸运的是,他没说出企业的名字,因此在梅菲斯特手下捡回一命。

因为要继续往北观测城市的情况,梅菲斯特和浮士德分头行动,采购很快结束。包裹一汇总,里头的东西一目了然:三本书,一罐机油,望远镜,以及今天的口粮。梅菲斯特天真无辜地,得意又夸张地笑:

“你瞧,浮士德,魔鬼的水壶还是有用的。”

浮士德配合他,挂上一副僵硬的欣喜表情。

离开之前,他们特意拐去西边看了那位匹特拉姆老者的铺子,去得迟了,只从听众的只言片语里闻说年轻人要了一把弩和一本书:前者为护身,后者为精神。大家都好不唏嘘,盛赞主角是个有品味的人,最后必然能战胜魔鬼。

这一发言遭到梅菲斯特的嗤笑。感到自己被挑衅的卡西米尔流浪者大喊大叫,却在浮士德竖起的弩炮下退却。梅菲斯特的目光牢牢锁定对面,嘴唇无声地蠕动,半晌却只是冷笑一声。

“愚蠢的虫子。”他高傲地说,“走吧,浮士德,不要浪费箭矢。”

他在转过身时恶意地补充:“……反正他也快死了。”

那人是个感染者,愤怒却虚弱。如果他继续在集市上逗留,也许再过几天,这个集市就要消失,就像这片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城邦与集市一样。浮士德眉头紧皱,看着流浪者,而梅菲斯特已经在五步开外。

他迟疑一下,拽住对方浑身上下唯一还算整洁的衣侧,声音低而快速:“你感染了。如果不想你的朋友们也死,就不要留在这里。”

“你——”

浮士德毫不犹豫地转身,在流浪者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紧随梅菲斯特而去。

租车在这个年代变得昂贵,但好在快捷。日落时分他们爬上一座荒山,今日晚霞万里,向北远望可以看见一条崎岖的白线,也许是北极洲的边缘。梅菲斯特拿起望远镜绘图,浮士德在他身后安静地守候,像影子,又像忠诚的骑士。

地图绘制完毕后梅菲斯特翻出背包里的书籍,它们是旧人类遗产的拓本,装帧简洁、页面古旧。浮士德在他身边安静地啃面包。如果忽略他们的身份,此情此景就像两个少年出来郊游,一切都平和而美好,在这乱世里温柔得堪称荒诞。

“‘我是永在否定的精灵!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理所当然就都要毁灭……’”梅菲斯特照着书念道,“‘你们叫这做破坏、罪行,简单扼要说就叫做恶,这就是我本质的属性。’……浮士德。”

浮士德抬起眼看他。

“世界上有这种恶吗?”梅菲斯特轻轻问,“为什么他们都把这认为是恶?大家最爱说弱肉强食,虫子是世界上的大多数,唯一的意义是垂死挣扎时为人提供的乐趣,难道有错吗?”

心脏在胸腔中猛然跳动,浮士德感到一种震撼的悲伤在体内鼓荡。不,不,不!他在心里说,世界上没有如此的恶,但你在他人眼中确实是这样的存在;你在别人眼中是长夜与噩梦的化身,我也明白你做了太多不应该的事……可你在我眼里,仍然耀眼如一轮白日。

但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要联系塔露拉吗?”

这问题实在很破坏气氛,梅菲斯特决定不回答。他们面朝夕阳,金光洒在浮士德脸侧的黑鳞上,晕出一圈温暖的彩光。梅菲斯特懒洋洋地挪到他身后,把脸埋进他颈窝,恶作剧一样吸气,只是说:

“不知道也没关系。别人都不要紧,只有你……浮士德只要知道,你会永远和我一起就行了。”

“我想好了,第二个愿望,”他宣布,“要一套西洋棋好了。走吧,浮士德,我们回家。”

 

不论对谁来说,“家”这个字都有莫大的诱惑力。说完那句话后,好像有一把钥匙打开了不知名的门扉,回程的路上梅菲斯特的内心都盈满雀跃,什么整合运动、罗德岛、矿石病和天灾都被他扔到九霄云外。他甚至提出要下厨给浮士德做宵夜加餐,可惜被简短有力地拒绝了。

谁都没想到门前还站着一个不速之客。车灯照明的范围内,老树下站着条漆黑的影子,印着花纹的袍子边角破破烂烂——是白天的卡西米尔流浪者。他不再佩戴宽大的围巾,半边脖子上结满黑晶,在黑夜里闪着不详的光芒。

“有意思。”梅菲斯特轻声说。

他身上那种神经质的危险感觉又回来了。沾满鲜血的灵魂醒过来,撕裂白日里温和的假象,骤然爆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浮士德端着弩炮率先下车,在感染者身前约十米处站定。

此时他才看到那人脸上有鲜明的泪痕。

“我没有恶意。”卡西米尔人举起双手苦笑,“我只是……我明白自己快要死了,但我无法下手,我无法终结自己的性命,所以,我请求你们——”

“凭什么?”梅菲斯特拄着法杖不紧不慢地走来,“你如果想要去死,那么随便找一个悬崖跳下去就可以。现在可是我们的休息时间,卡西米尔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浮士德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喉口,有什么东西要呼啸而出,让他很想大喊大叫。但他端弩的手仍然很稳,箭头不偏不倚地指向感染者的心口。

“我明白,我很抱歉。”感染者并不为他的言语所激怒,眼底露出恳求的光,“我只有一件东西可以交换了……”

他从背后解下包袱,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我父亲给我留下的西洋棋——”

梅菲斯特愣在原地,下一秒他猛然抓住浮士德的胳膊。

天灾爆发以来,这片大地上布满无数苦难,有善人行走、布洒曙光,也有人造就血火满盈的地狱。梅菲斯特和浮士德都站在接近舞台中心的地方,可他们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存在,如此玄妙,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白色部分是纯银,黑色部分是纯铜。”那个人还在讲,“拜托你们了,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为什么,”浮士德终于嘶哑地开了口,“为什么是我们?”

卡西米尔迟疑了一下:

“我能看得出来,你们的手上有人命。白天的时候,这位白发的先生想杀了我,对吗?”

“求求你们。”高大的男人弯下腰,“我别无所求。”


浮士德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气进门时,梅菲斯特正坐在壁炉前前凝视着那套棋。他深谙棋道,甚至可以说是为此狂热,连指挥部署都是将场地按照六十四格精密划分。平日若是为他送上一副精美棋子,他会立刻拿在手里把玩,但面前这套全金属构造的遗物他却一动未动。

“浮士德,”他招呼他,“过来。”

浮士德甫一走进,梅菲斯特就猛地站起身抱住了他,黑白棋子哗啦啦倒了一地。梅菲斯特的下巴被外套上冰冷的拉链硌得发疼,但他还是紧紧地抱着浮士德,像要把这个与自己形影不离的人真正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带着浮士德离开壁炉边,四只脚踉踉跄跄地在棋子间一起挪动,最后被黑方的王绊倒,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梅菲斯特骑在他胯部,欺身而上,双手用力地捧住他的脸:

“书是你给我买的吗?”

“……是。”

“那你知道机油是我买的么?”梅菲斯特咬着牙。

浮士德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嗯。”

梅菲斯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笑意。他俯下身,与浮士德额头碰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浮士德的睫毛很长,他眨一眨眼,梅菲斯特就能感觉到。他们靠得太近,滚烫的鼻息扑在对方脸上,像荒原中两头狭路相逢的同类野兽,亲昵又危险。

“我知道你早上警告了那人,”梅菲斯特低语,“我也知道你让他离开集市,自己寻死……浮士德,浮士德,你瞧,魔鬼给我们许下三个愿望的机会,可谁说完成的人不是我们自己呢?那么究竟是别的什么,还是我们自己……就是魔鬼呢?”

指针过了十二时,现在他们踏入了第三天。浮士德望着梅菲斯特的眼睛,那里灿烂若星河倒悬,又满是难以捉摸的狡黠,他向来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躺在那里,任他审判,最终溺死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而梅菲斯特还在步步紧逼:“你知道吗?回答我!浮士德——”

他在他颊侧的鳞上落下轻吻:“我的浮士德。”

浮士德感到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崩断了。他嘴唇开合却失语般发不出声音,岩浆和寒潮一起爆发,让老练的狙击手浑身发抖。梅菲斯特抚上他的脖颈,力度轻柔:“嘘——第三个愿望让我们一起许下,让魔鬼——让我们亲自实现。你的愿望,是什么?”

浮士德凝视着他,半晌终于垂下眼,败退般叹气:“我……三个字。”

梅菲斯特笑了,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好巧,我也是。”

 

书上曾经写:黑夜里没有太阳,但并不暗,有东西替代了它;虽然不那么明亮,但已经足够。

那也许是月亮,也许是郊区路上的灯,又也许只是黑夜中恋人的眼睛。此刻所有事情都在远去,什么都不重要了。也许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要联系抛下自己的同盟,也许他们要回到充满暴怒、愤恨与悲哀的战场,美好的时光像魔鬼的金壶一样虚无缥缈,在天灾频繁的时代,却又像魔鬼和欲望本身一样切实地存在。

又有谁能说,这一切不是真正发生过的呢?


the end.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这篇文章是我咬牙写完的,本意是想写一个在战乱纷飞的时期难得逃开炮火的平和日子,但就像自由的流浪者最终也会感染矿石病死去,美好总是转瞬即逝,梅菲斯特和浮士德最终还是会走上战场,也许会死亡,但有这样一段值得珍惜的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文中梅菲斯特的念白来自《浮士德》,而最后一段的引用改编自《白夜行》。

12 Jul 2019
 
评论(41)
 
热度(1371)
  1. 共3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无冬于衷 | Powered by LOFTER